沧铘音阙

恋爱脑幻视

朽木何栖风·叁拾贰-叁拾叁

因为这一段必须要连着发所以卡了这么久……最近还有别的事要忙,更晚了抱歉Orz
关于达摩的脑洞是很久之前就有的,毕竟只有达摩在妖怪退治之中可以达到和阴阳师一样的等级……
老毛病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以后可能会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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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贰

城西的黄昏,道路上已经看不见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是大部分百姓的生活习惯,夜晚的歌舞升平属于高高在上的贵族人群,夜半的拥挤喧嚣属于传说之中的百鬼精怪。然而无论是贵族还是妖怪,都离柴米油盐的日常太遥远了,远的贫民百姓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些东西可能就在自己的身边。
“家~有~一鼠~~如~有~一宝~~”
一个布衣小僧哼着拖长的小调走在空无一人的羊肠小道上,斜阳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很长。生了一双咪咪笑眼的小僧满面惬意,一手拿着木制的拄杖,另一手托着个讨饭化缘的铜钵,钵里叮当作响,听着像是装了不少的钱币。
他脚程很慢,摇摇晃晃的从一家的篱栏踱到另一家的柴门,眯起的眼睛看似漫无目的的四处打量,最后定在了一家漏雨的屋檐上。
他在这家的柴门外停了步,抖抖耳朵仔细的听,听见了屋里婴儿微弱的哭声。
“有人吗?”僧人弯起眼睛,笑眯眯的扣门:“有没有人在啊?”
茅屋里出来的是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她怯怯的看着门外拿着铜钵的小僧,有些为难:“大师,家里没有多余的斋饭给您……”
“女施主何出此言,小僧不过路过口干,想讨口水吃。”布衣小僧摇头晃脑,手里的木杖轻轻顿在地上:“吃完了水小僧就得接着赶路喽,月上中天之前且得回寺去呢。”
妇人微微松了口气,露出些笑容来打开了柴门:“那请稍等,我去后院取水来。”
小僧看着妇人匆匆的背影,低下头看着不知何时挨到了脚边吱吱叫唤的两只小老鼠,摇了摇头:“嗨嗨,你们都饿成了这样,何况是那个孩子……小僧路过的真及时啊。”
他又哼起那只小调,摇头晃脑的眯起笑眼。等妇人捧了一瓢清水过来,小僧接了水瓢,有意无意道:“女施主,方才还听闻屋里孩子在哭,怎么没有动静了?”
话音刚落,屋里爆发出哇的一声啼哭,妇人被吓了一跳,转身就往屋里跑。等她哄好了孩子再出屋来看时,那布衣小僧早没了影子,柴门边的柴垛上稳稳的放着那水瓢,瓢里头满满当当,装了整整一瓢的钱币。
妇人捧起这装满了钱的水瓢,手都开始发抖,她哆嗦着环顾四周,试探着唤了一声:“大……大师?”
自然没有回应。两枚铜钱从水瓢里掉下去,叮当作响。
“神明啊,那是菩萨吗……菩萨保佑我们家……”

远远的山路上,布衣小僧点着肩头小鼠的鼻尖:“小僧要你弄出点动静引开她,你吓唬孩子做什么,造孽哟?”
通灵的小老鼠立起上身,不服气的吱吱叫唤。
“你还想偷吃人家的灯油?回去也不添香油给你吃!”
小僧正说着,平地忽起无由之风,身周深林草木都飒飒微动,像是有人藏在山林之中窃窃私语。那机灵的小鼠竖起了耳朵,眼睛滴溜溜转两圈,也不叫了,哧溜一下钻进小僧的衣领里头,留个小尾巴在外头摇晃。
“诶,说说你还不愿意了?要不是我养着你,你早就饿死在洞里头了……”小僧絮絮叨叨说着,继续向前走,甚至还又哼起了小调。
然而还没走两步,他看似无意的踢到路旁一尊已经斑驳模糊长满苔痕的石像上,高呼一声:“土地!”
叮当一声钱币落地的脆响,小僧忽的消失在那里,只剩下一枚替身的铜钱在草丛里微微发亮。
清风又起,修长白皙的手捡起了那枚铜钱,草叶上的灰尘沾染了白衣。

百里之外的土地神社里,布衣小僧哆哆嗦嗦拾起自己的帽子:“刚才那是什么东西跟着我们呢,可吓坏小僧了……还好小僧机灵……”
窝在他衣襟里的小老鼠吱吱叫一声,像是同样心有余悸。
他身上的障眼法早被土遁术抵了去,露出帽子上一对招风圆耳。小僧从自己的铜钵里头掏出一轮面盆大的铜钱立在地上,熟练的踩着中间的方孔站上去,稳稳当当将它用作个独轮车,摇摇晃晃转身准备出去。
随后小僧被吓得从铜钱上跌了下来。
“你,你你你……”
天色已经暗了,逆着光一个身形高大的家伙堵在面前,一头蓬乱的毛发像是稻草。晦暗之中一双灿金色的瞳孔微微反光,见铁鼠一脸碰了鬼的表情,眼波微微一闪。
正蹲在神社门口的白发恶鬼把嘴里的草根吐出去,没好气道:“你什么你,早知道你还是这个一有风吹草动抱头就溜的德行,不枉我在这儿等半个时辰。”
……什么玩意儿?
这语气像是多年熟稔的故友,多多少少安抚了铁鼠芝麻大的胆子。小僧哆嗦着爬起来定睛打量面前这人高马大赤角狰狞的恶鬼,强忍着逃跑的欲望忽略那双金瞳看清了他的五官,刚毅的轮廓逐渐与记忆之中一张遥远的已经模糊不清的少年面孔重合,铁鼠一声怪叫:“你?百多年了你怎么还活着?”
茨木童子懒得说话,鬼手一巴掌糊了过去把小僧拍了个跟头让他冷静冷静。
铁鼠趴在地上顿了顿,脑子终于转过了弯来。他不哆嗦了,一咕噜爬起来扶正了自己的帽子,嘟嘟囔囔:“你居然成了鬼……你在这儿等我,那刚才我甩掉的那家伙你也认识?”
茨木童子微微挑眉:“你还真以为你甩掉他了?”
话音未落,茨木颊边白发微扬,黑翼白衣的大妖乘风而来,收拢了翅膀落在茨木身边,覆手将一枚铜钱丢到铁鼠的钵里。
“你赢了。”
这话是冲着茨木童子说的,大天狗盯着白发恶鬼的笑容,脸色绝对算不上好。

茨木童子说,铁鼠生前是个习惯了混迹市井的小僧,妖力微乎其微,逃命的本领却是一绝。他又实在是对得起胆小如鼠四个字,稍有风吹草动就要琢磨着跑,别看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妖,真的要跑起来,就算是背生双翼可日行千里的大天狗也不一定拿他有办法。
大天狗当然不信。他虽没有明说,茨木童子却把他苍蓝眼瞳里的不以为然看的清楚。白发恶鬼笑了一声也不多话,只问大天狗敢不敢与他打一个赌,他只在铁鼠常待的神社等,大天狗随意去抓,谁先逮住了铁鼠算是谁赢。
这显然不是个公平的赌局,茨木童子认识铁鼠,而大天狗对铁鼠的逃命手段一无所知。可大天狗看着茨木童子满是挑衅与恶趣味的灿金眼眸,鬼使神差点了头应下。
茨木童子提出的赌注很随意,如果他赢了,大天狗要抽出一天来陪他喝酒,如果大天狗赢了,他就答应大天狗一个要求。
大天狗不觉得自己会输,历代大天狗的记忆都分明的告诉他,“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花招都是枉然”。而他又向来是一个对自己的力量自信近乎自负的大妖。
然而……

“你可接点地气吧,大人。”
茨木童子拍了拍大天狗的肩膀,重复了一遍这意味不明的话。大天狗眉头拧起,打开茨木的手看向铁鼠:“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一种遁法不在他的记忆之中,是以铁鼠遁逃时,他竟完全措手不及。
“你谁啊?”铁鼠晃了晃手里的铜钵,听着钱币叮当作响,略微有了点底气。他昂着脑袋斜瞅着大天狗,心说嗨哟这大妖怪长得真好看,可就是不太通人情,哪儿有一上来问别人保命老底儿的,估计是涉世不深吧……这想法还没来得及从他的脑海里退去,就听那黑翼白衣的大妖道:“吾乃大天狗。”
铁鼠觉得自己的腿又开始哆嗦了:“谁谁……谁?”
大天狗已经习惯了小妖听见他姓名的反应,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吾乃爱宕山大天狗。那尊山神塑像没有任何妖力波动,你是怎么用它遁离的?”


叁拾叁

铁鼠觉得自己今天约么是不适合外出化缘的。有那么一句话似乎是这么讲,叫做“出门遇煞,流年不利”。
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无忧无虑哼着小曲走在回庙里的小路上,听着铜钵里钱响叮当,盘算着回了庙给小老鼠们添多少香油……可是一个他以为早就入了土成了灰的人类小子突的化成恶鬼蹦了出来,还带来了那位名扬四海的爱宕山之主,由内而外从头到脚都写满了高高在上的白衣少年看着他,询问保命遁术的原理,虽然一脸淡漠不起波澜,语气却泄露出种不得到答案就绝不会罢休的固执。
天地良心!他想过这样的大妖来头不会小,可是守护爱宕山三千年的大天狗大人怎么会这么年轻?他的驻颜术和谁学的啊,弄来了卖给附近的女妖能发财的吧!
然而这话也就只敢在心里头滚一滚。铁鼠暗暗在帽子遮挡下嘟囔一句,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好像总是在盘算着什么的咪咪笑眼:“大人,那可不是什么遁术,也只能在这一片山林里头用。”
大天狗不为所动:“说下去。”
“那些路边的小塑像确实没有妖力波动,只不过它们里面都包裹着山神大人的一截遗骨,小僧侍奉土地神社多年,才能勉强凭借着遗骨与神社的一丝感应,快速回到神社里来。”铁鼠晃了晃自己的铜钵,从里面挑拣出那枚刚刚作为替身的铜钱,将它放进土地神社灰尘满落的神龛里:“只不过这些年感应也越来越弱啦……再过些年,怕就不能搭这个方便。”
大天狗一瞬间有些忡怔,一旁茨木听见大天狗呼吸的停滞,抱着手臂瞟过来。
然而大天狗所诧异的并不是铁鼠能搭这么个方便,他有些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遍铁鼠的话:“你说……遗骨?在这漫山遍野的路旁石塑里面?”

大约是有什么不好的联想,大天狗的语气渐渐就带了点怒。

漫山遍野的遗骨,意味着那位曾经庇护此方的神明在死后连全尸都未能保留。而这个自称侍奉山神的小僧说起这样血淋淋的话却如此的自然……

“是啊。”铁鼠对于大天狗的反应略有些疑惑,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这位大人的神经。他想问,话没出口时抬头瞅了瞅大天狗的表情,顿时又觉得自个儿还是安分点好,便耷拉下眼睛默默点着钵里的铜板,努力表现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
大天狗一时也没有再说话,他盯着铁鼠低下去的脑袋,直盯得铁鼠头皮发麻鼻尖出汗。茨木童子抱着手站在一边,一副好整以暇的看戏模样,连吃了铁鼠无数个求救的眼神也无动于衷。终于小僧的目光差不多要杀人了他才懒洋洋的眨了眨眼睛,开口缓和近乎凝固的气氛:“不关他的事。在他出生之前这里的土地神就已经死了,遗体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又融入石像散落满山,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久的成了常识……不过到现在应该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对上大天狗移过来的目光,茨木童子耸了耸肩:“别那么看着我,我上一次来时这确实是这里的常识。”
铁鼠终于从大妖凝视的压力之中逃脱,一直吊在喉头的一口气终于敢悄摸声息的松下来,连舌头都是僵的,一张嘴便不由得磕磕绊绊:“没、没错……小僧懂事的时候,土地神社就已经断香火了……要、要不然那些,村头恶霸和富豪,也不敢逼到神社里来……”
“他以前是这神社最后留守的僧人,后来被想要占据神社牟利的恶商逼死了。”茨木童子淡淡道:“师傅没能及时赶来,愧疚了好多年,谁知道再回来祭拜就看见这家伙顶着老鼠耳朵活的滋润……都吃胖了。”
大天狗的眉头刚刚松开,就见铁鼠听见茨木这话,也顾不得大天狗还在旁侧,被踩了尾巴一样蹦起来:“你还说!她还不是骗小僧许多年,小僧一直以为她只是个游侠儿!”
“那是你蠢,怪师傅什么事。”
“你!你那时候亵渎了山神大人的达摩像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它因为沾染浊气都黑掉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大天狗眉头一跳,打断了铁鼠和茨木童子的扯皮:“山神的达摩像?”
铁鼠猛的一缩脖子,心里懊恼的几乎要以头抢地。
啊啊啊啊——我怎么忘了还有别人在!我这张嘴就该缝上!
以后出门一定要抽签!不是上上大吉一定不能下山!!

“你说的达摩像……就是这个东西?”
大天狗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原本应当是佛像的位置稳稳的安置着一个一人高的蛋状人面像,周身呈玄黑色。应当是眼睛的地方一边糊了一团黑圈圈的眼瞳,另一边仍是一片空白,乍一看仿佛眼中生翳。
铁鼠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应声:“没错……山神大人的遗体散落山涧,他的灵魂与思念集成了这座达摩,作为镇守这方神庙不坍塌的‘眼’,是非常重要的神物……前一个和尚是这么和我说的。”
茨木童子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这颗黑漆漆的蛋,诧异道:“怎么变黑了?我记得上次它是红色的?”
铁鼠咬牙切齿:“还不是因为你在上面胡涂乱抹让浊气污染了它——”
“可是山下的集市里长这模样的东西都是这么用的啊。”
“那些纸糊的壳子能和山神大人的达摩像相提并论吗!”

大天狗没有再留意身边两个聒噪的家伙在吵什么。他抬起手按在黑色的达摩像上,微微凝神,有一股热力从指尖涌入身体汇入经脉,舒缓而又温和。
随着这热意在体内散开,大天狗的耳边隐约听见有一人开怀大笑。那笑声太过豁达亦太过通透,没有任何内涵,听起来甚至有些空洞的傻气。随着这笑声那位山神的身影也模糊的在脑海之中勾勒出来,他生前该是一个心宽体胖的大和尚,有一双眯眯笑眼,最喜欢易容成各种模样在山下游逛……
感觉到指尖的热意已经开始向滚烫攀升,安静的达摩像也隐约散发出起伏的能量波动,大天狗适时收回了手。
他的记忆之中有这种东西的相关信息。许愿达摩,人类之间有类似的吉祥物流传,传说可以用于祈福。神社之中售卖的达摩都是空白双眼,每许下一个愿望便为它点上一边瞳孔,它便会在无形之中实现你的愿望……传言只点了半边瞳孔的达摩能力最强,因为它承载着正在实现的愿力。

原来这种传闻之中由高僧念力凝结而成的东西是真的存在。人间流传的那些纸糊的小东西当然只是一种寄托,但面前这个一人高的达摩……应当是真正能够祈福并实现愿望的宝物。
联系起传说中达摩的用法,铁鼠所说的一切便都明朗起来,日渐微弱的感应并不是因为山神的庇护离开了这片土地,而是因为作为“眼”的达摩被许过了愿望,力量逐步内敛,直至完全充盈于达摩之中御行祈愿……
什么人能够将自己的灵魂与思念凝结成拥有这样神奇力量的达摩,甚至在身后依然能够单纯凭借这达摩的存在就撑起一方土地神社?至少大天狗扪心自问,自己不行。
这样强大的一位山神,到底是怎样死去的?能够留下这种宝物的高人无一不是功德圆满行善世间,为何会落得遗体都不得保全的下场?又为什么,山下的百姓提起他的不得善终会是这样稀松平常的口吻,甚至会这么快就遗忘了他……
一个又一个疑问浮现在脑海之中,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知道答案的人早已长眠。他睡在这片山林的每一个角落里,挫骨扬灰,连魂魄与思念都凝结成了达摩,走的干干净净,只留给世人一阵豁然大笑之声。

大天狗阖上了眼,这种无处寻觅答案的感觉很糟糕,无力感像是潮水那样一点一点的填满胸腔漫过头顶。正如同在那座寂静的空城之中,他一人面对三千年前辈的累累骸骨,风声席卷着尘埃铺天盖地填满他的整个世界,耳畔充盈着那一句诅咒般镌刻进命运的谶言,听的人从心底一直空到灵魂深处。
或是飞,或是坠落。
没有人与你同行同止,也没有人与你用同样的目光看过世间。再多冷暖伤痕都不过一人的肩膀安静抗走,再没有谁能够理解三千年的使命担在肩头是怎样的重量。他所有的疑问所有的纠结都无人倾听,只因为倾听之人皆长眠于此,他们的骸骨永恒的定格在空城之中,没有人能听到大天狗的声音。

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能听见,是一种怎样的孤独?

于是从无处解答,慢慢的变作了无可发问。
大天狗从不将自己在思考着什么诉之于口,也从不向他人提起自己的过去时光。无论何时他都是那副运筹帷幄的淡漠神情,好似天下翻云覆雨都不过股掌之间。然而他并非生来就是这般高傲孤冷的大妖模样,在刚刚接受传承的时候,现在白衣胜雪的大天狗大人,曾经也是狠狠地脆弱过一段时间的。

一夜之间大梦三千年沧海桑田是怎样的体验?那些不属于他却能够切肤感受的痛与暖,这姓名所代表的责任与传承,曾是大天狗无法承受的浩劫。
为了维护世间正义而生,便注定为了同样的理由慷慨赴死,旁人面对力不能及的困难尚可退避,大天狗却不能。他是维护世间秩序的大天狗。如果连他都退了,还有谁来阻止奸佞横行,谁来守护海晏河清,谁来期许天下太平。
于是,三千年的记忆,全部都定格在飞蛾扑火般一去不返的背影,那些背影在大天狗的眼底逐渐风化,最终化为空城之中形态各异的骸骨。
或是飞,或是坠落。
第一次听见这句话的那一晚,大天狗跪在地上,泣至失声。
他被托付了旁人所不能承受的重量,几乎压弯他的脊梁,压断他的翅膀,所有与他感同身受能够供他倾诉依靠的人都已经离去,他们一个一个坠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他一个人茫然面对一整个阴云密布的人世间。年轻的大天狗在那一刻突然发觉原来天空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般的稳固,天是那么容易塌下来的,他的前辈们用自己的肩膀与背脊去扛,扛得韶华都风化成了空城里的一捧扬沙,羽翼也剥落成了石塔中的叠叠白骨,却还奇迹一般保持着脊梁的笔挺,好似天空还压在他们的背上。

终于今天轮到了他来接过这重量,可这担子几乎要将他一瞬压垮。他的翅膀尚还稚嫩,仅仅能够托起自己,一朝却要撑起整片青天,而放眼四海之内穹天之下,没有人可以帮他。

背负着使命的少年挣扎着抬起眼,在视线所能看见的最遥远的未来,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如前人一般陨落的末路之景,于是肩头的天空突然就如同山崩一般倾轧而下,铺天盖地的淹没了苍蓝眼里所有希望相关的光亮。

多么澎湃的灭顶之灾。

大天狗还记得这种心情。
现在的他无时无刻不挺直脊梁,手握无上力量,不再将自己的使命视为不可承担之重,可他在某些时候依然固执的像从前一样。那个曾经的少年蜷缩在他的心底,怀抱着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有一种到死也不愿释怀的倔强。
他只是,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历代大天狗无一不是流芳百世的惊才绝艳,他们维护秩序的佳话一直流传了三千年,哪一个不是功德无量,哪一个不是济人无数……可是他们,无一善终。
大天狗知道,有朝一日那也将是自己的结局。生为大天狗,若已无力再飞,便只有坠落一个宿命。并不是不愿肩负这责任,只是他总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飞蛾扑火一般壮烈死去的总是一生都已献身给秩序的大天狗?凭什么?
如果连历代大天狗这样的人物都注定不得善终,如果连这位山神这样的修行都要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世间的规则真的还正确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
明明不该是这样。为善者必不得善终,这怎么会是他要维护的秩序?
这世间的秩序,一定有哪些地方是错误了的,他现在看不出错误在哪里,只是因为他的力量还太弱,弱到不说修正,就连找寻问题所在都无从下手。
他一定要,修正这个错误。
就从追求到更多的力量开始……

“你发什么呆,愣好久了。”
白发恶鬼的声音突兀的在耳边响起,大天狗蓦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达摩前静静站了很久,久到翅膀都因为长时间不活动有些微微发麻。
铁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破旧的纸窗外已是夜幕四合,依稀可见朗朗明月光。
大天狗轻轻抖了一下羽翼,侧过头看着茨木童子,突的问到:“达摩的半边眼睛,是你点上的?”
茨木童子的眼神飞了一下:“……啊。那时候还相信这个,见到这么大一只就没忍住,捡了半块柴火就画上了……说起来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掉色。”
大天狗的声音略微低了些:“你——向他许的什么愿?”
白发恶鬼一愣,随即十分光棍的耸肩:“早就忘了。”
大天狗一时无话,他又抬手轻轻摸了摸黑达摩,莫名的想起傍晚时看见的那一幕。手持铜钵的小僧摇摇晃晃游荡在乡里小路上,偷偷摸摸将钱财倾倒给需要帮助的人家,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出很长,暖色镀在叮当作响的铜币上,像是定格了一瞬琥珀色的时光。
这个浑身充满了市侩气息的小妖,生了一双月牙似得眯眯笑眼。
耳边恍惚又响起那酣畅的大笑声,大天狗垂下眼,莫名的轻轻一笑。
“挺好的。”他轻声说。
“哈?”茨木童子不明所以的挑高了尾音:“你嘀咕什么?”
“没什么。”大天狗收回手转过身:“你不是说找铁鼠有事,接下来怎么安排?”
“喔,铁鼠说他帮我们打点去奈良那边的路,还说要打探消息可以多留几天,再过不久就是夏日祭……”

走出了佛堂的两妖没看见,那巨大的黑达摩在他们的身后,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空有三千年记忆却还不曾拥有那份厚重沉淀的大天狗也没有听懂,那豁达的笑声之中,包含着的对于初生牛犊的后辈所特有的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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