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铘音阙

恋爱脑幻视

朽木何栖风·陆拾玖-柒拾

存活确认……(扑街.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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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玖

山水如画。
是捕了晨光描那梦境吗?依依柳色随风成了絮,纷飞的絮雪落在掌心又开出洁白的花。
晴明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掌心的花朵放飞去了,轻盈的花瓣零落飘散,转眼又变化成了蹁跹的蝶。
“晴明大人?”领路的蝴蝶精回过头来,那些蝶形悄悄停在了她的发际:“不要跟丢了喔,即使这里是梦之间隙,不小心的话也会落进别人的噩梦里去呢。”
“黑晴明在等我?”晴明加快脚步跟上去,捏着蝠扇的手紧了下。
“是的呀。”蝴蝶精踩着节拍向前走着,步伐轻盈的像在跳舞:“另一个晴明大人已经等您好久了,您今天入梦真迟呢……”
扇子轻轻拍在掌心里,晴明没再说话。

黑晴明接收了他的邀请,选中的交谈地点是梦之间隙。
他大约知道黑晴明这么挑选的原因,若是在阳世见面说不得他们又得打起来,防备彼此设伏不说,源博雅和神乐绝对不会放心的让他一人前来。
黑晴明甚至没有给他回信,让他一度以为谈判一议是自己想的太过天真。直到今夜他合眼入梦,蝴蝶精的鼓声断断续续的传进他的梦里,带来措手不及的邀请。

远远的,一颗枝繁叶茂的柳树下面,黑晴明支了张小几煮着水,正静坐着听水声出神。
这委实是出乎意料的景致,大约世上还没人见过黑晴明这般风雅模样。晴明先恍惚,后又恍然。
先入为主实在是种难以觉察的眼疾。他和黑晴明都是安倍晴明的半身,是凭了什么让他觉得黑晴明的躯壳里充斥着的只有怨愤与孤恨?
可黑晴明听到动静抬头看来一眼,目光之中又分明饱含着讥讽刻毒的恶意。
晴明一叹,拂袖坐下,拿滚开的水烫过了茶碗,凭空取一包茶粉来投进壶里。
“你我的口味大致是相同的,自作主张沏这一种,若是不合你的口大可以不喝。”晴明抬起眼:“我知道彼此或多或少都抱有偏见,不求此番谈判能够圆满知心,只求最基本的一点,言必属实,如何?”
“那么多废话作甚。”黑晴明嗤了一声:“一问一答,我先。”
晴明肃下双眼,略微坐正了:“请。”

“八百比丘尼那个女人,你摸透她的底了吗。”黑晴明的指甲在小几上轻轻敲打,唇角勾起丝讽笑:“若是到现在还没觉察,你也不必再与我交谈,就地自裁谢罪罢。”
“她是八岐大蛇复活的主导者。”晴明面色一冷:“朱雀门一役,我不至于连这都看不清楚。那一夜地动山摇怕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所幸地脉尚稳,局面得以抑制。”
“然后呢。”黑晴明挑起半边眉毛:“只有这些?我要的是她的弱点,她的习惯,还有她的动向。那个该死的女人把我当成棋子般利用戏耍,这笔账我记得清楚。”
晴明沉吟片刻,眼中有挣扎,又在黑晴明讽刺的笑容中逐渐坚定:“她,并非全心为八岐大蛇做事。与我们朝夕相处余月,若说她对我们没有情谊,我不相信。”
“意思是这情谊也可以予我利用么。”黑晴明的笑容扩大:“这句话居然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出乎我的意料嘛,晴明。”
晴明闭了一下眼睛,唇缝抿成一条绷紧的线。
“天下为先。”他低声说:“如斯罪业,我一人背负即可。”
黑晴明的嘴角裂了开。他畅快的笑出来,眼里有种病态的愉悦,可又有无由的愤怒像是黑色的火焰那样灼灼燎过,让他的眼睛在某个瞬间殷殷泛红。
晴明静静地看着他发疯。黑晴明笑够了,他坐正过来,牙齿抵着舌尖,用力又缓慢的像毒蛇吐信那样从唇裂里呼出句话来。
“你真恶心。”他的语气中充斥着浓郁近乎粘稠的厌恶:“和原来一模一样,道貌岸然的恶心。”
晴明一言不发,不为所动的冷冷看着他。
“我的问题问完了。”黑晴明忽然觉得没趣似得耷拉了眼皮,向柳树上一靠,尽所有肢体语言来表达他对晴明的不屑:“你想问什么?痛快点说。”
“原本还有别的问题,但现在我最想问的东西改变了。”晴明的声音平稳清朗,是无愧于心的坦荡:“黑晴明,我很好奇,你对我的厌恶源自哪里?你对京都的怨恨源自哪里?”
“你我都是安倍晴明,我不相信,你会抛弃阴阳师的职责与本能。”

黑晴明的脸色冷了。
他像被踩了痛脚的狮子一样,慢慢从那个刻意的散漫状态里苏醒过来,原本冷峭讥讽的一双眼睛,再看过来已有了种形同恶鬼的怨恨。
“你问我为什么?”黑晴明怪异又高亢的笑了几声,尾音短促的像被扼断:“你全部都忘了?”
晴明的身体不自觉绷紧了。
“我以为你知道。”他绷着声音道:“我醒来的时候,什么也不记得。”
然后他眼看着黑晴明爆发出一阵病态又夸张的大笑,笑的几乎要岔了气,羽织上层层波浪似得颤抖。
“这是何等——何等的可笑,何等的自欺欺人!你居然全部都忘了!”
晴明拧起了眉头。
黑晴明因为大笑而扭曲的面孔忽然狰狞,名为暴怒的原罪仿佛在此刻主宰了他不完整的灵魂。他一拳砸在案几上,白瓷茶碗咯的一声跃起炸裂开,茶水迸出溅了满桌。
“那你大概也不记得,那对名为童男童女的式神是什么来历了。”黑晴明从牙根里挤出这句话,太过丰盈而暴戾的情感扑面而来,那愤怒和厌恶都是真切入骨的。

晴明敛下了眼,不去看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过度扭曲的面孔。
“我很抱歉,我真的全部都不记得了。”
阴阳师的脊梁挺得笔直,从背后去看,是很容易看出僵硬的。
忘却了所有罪业的光明的半身梗着脖子硬着脊梁,将自己的声音压抑到稳当,听不出心底里的颤抖:“请你告诉我,一件也不要落下,全部告诉我。”

被遗弃的阴暗张开了它的罗网,不为人所知的过去附着在安倍晴明的视角,悄悄伸出湿冷的触手攀上晴明的灵魂。

那是个无月的夜晚,暴雨滂沱。

京都最富盛名的新晋阴阳师安倍晴明,被要求主持一场献与河神的大祭,请求他平息连月的大雨与滔天的洪水,还与天下一分苟延残喘的生机。
那一次的祭品,是京都城里精心挑选出的一对童男童女。年幼的哥哥紧紧抱着颤抖哭泣的妹妹,临时搭建安放祭品的小桌在呼啸的狂风中摇摇欲坠,白色的神幡在浊流中污成了与淤泥无异的色泽。面前是成千上百受尽天灾折磨的民众的脸,背后是咆哮奔涌的决堤的鸭川。
安倍晴明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暴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楚那对小小的兄妹在雨水冲刷下是以怎样的姿态哀哀依偎,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却始终清晰的和着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耳朵里,暴怒的风刮不走那一线绝望近乎啼血的哀鸣。
“哥哥……哥哥……”
小女孩已经哭不出别的词句,年幼的清澈眼睛看不懂来自整个世界的巨大的恶意,眼前环绕的每一张脸孔都冰冷无情死气沉沉,被灾难磋磨到形销骨立的人脸其实和恶鬼相差并不多远。她隐约意识到了即将降临在头顶的灾厄,怕的肝胆俱裂却无处可逃,只好拼命地将自己藏进同样年幼的哥哥并不宽广的怀抱里。
冷冰冰的雨水灌进她湿透的衣领,她冻的面色青白,可哥哥的怀抱也快要没有了温暖。
“哥哥……”
“我在,我在。”
她的哥哥用尽全力抱着自己的妹妹,既不看天也不看眼前的人群。他背后就是择人欲噬的江水,连天的泥浪劈头盖脸击打下来,他用瘦弱的身体全都挡住,震耳欲聋的轰鸣中他没有漏听妹妹哪怕一声呼唤,一遍一遍的应:“我在,我在这里,我在。”

“晴明大人……”有人走上祭台,低声催促:“时辰到了。”
高高在上的阴阳师唇缝张开一线,喉结上下颤抖,迟迟发不出声音。
远远的,那个男孩抬起头来,看向了祭台这边,雨水冲刷中看不清他眼里是否有泪。
下一刻人群发出惊呼,鸭川之中洪峰涌起,像一只贪婪疾张的大手,狠狠的抓在岸堤。
大地震颤,站的近的百姓躲闪不及被洪水卷走,冲天的哀嚎几乎要撕裂了密布天空的阴云。
那两个孩子,早在洪峰冲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看不见了。
安倍晴明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扬声道:“起——祭——”
祭祀特有的悠长啸叫嗡鸣,在暴雨之中传透了风声,回荡出很远很远……


柒拾

洪水褪后的第二天,安倍晴明带着符纸又去了一趟祭礼的位置。鸭川恢复往日宁静后退还了大片肥沃的淤土,原本的祭台之下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绿意冒头。
他在泥土上画出了阵图,咬破指尖用血点了符,吟唱唤魂。
光芒落后,阵纹之中一对小小的兄妹紧紧依偎,稚嫩的脸颊旁侧生出了美丽的羽毛,好似森林之中一对无忧无虑的雀鸟。
——民间盛传,被献祭的纯洁孩童,在死后会化为自由自在的鸟儿。
童女亮晶晶的眼睛清澈透着好奇,怯怯的拉着哥哥的袖角,仰头望着这衣冠华丽的大阴阳师。童男略微迟疑护着妹妹,打量着晴明,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危险。
啊啊……他们不记得了。
似乎松出了一口气,又似乎心口那沉甸甸压着的东西更重了一层。安倍晴明沉默的上前去,广袖挥展,把童男童女一并揽在庇护之中。
“我名为安倍晴明。”他哑声说:“你们,可愿意做我的式神?”
你们,可愿意让我赎罪?可愿意让我补偿?

那是安倍晴明主持的第一场献祭。
却远远不是最后一场。

这难道是正确的吗?身为阴阳师,力量理应诛罪伐恶,可他都在干什么?
难道牺牲无辜的弱小之人,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神的垂怜,就是正义的吗?
他试图发声,现实却打了他一个耳光。拒绝主持献祭的阴阳师理所当然的成为众之所矢,人们仿佛到这时才突然发觉,啊,那个安倍晴明,他是白狐之子,他是妖怪的孩子。
他是异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愿意主持献祭是有什么企图……
他简直想要发笑,笑罢了寒凉透骨入髓,全天下都找不到一丝暖意。
这样的指指点点一直维持到了百鬼夜行的那一夜,那一晚安倍晴明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以承自母亲的强大法力护了京都平安,一夜过后所有恶意的声音都销声匿迹,所有人提起他的名都带着敬畏,就连“白狐之子”这个称呼都褪去了原本的歧视嘲笑,变成了属于他的尊称。
那个强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大人,他是白狐诞下的孩子,他的力量足够守护平安京百年的安康太平。
如果没有那次百鬼夜行,如果没有驱魔的大放异彩,安倍晴明迎来的或许将是截然不同的明天。
他是命运的宠儿,却清晰的看见了那冰冷的另一种可能。
他知道自己是异类。
人类认同他,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依赖他的力量。
那份献给他的敬意,都是建立在畏惧基础上的……

人的愿望总是被现实所逼迫的越来越卑微,可老天的残忍之处在于,连卑微的机会都不想留给世人。
安倍晴明厌倦了要为愚昧的天下苍生牺牲无辜之人的“正义”,可这样的“正义”并不会因为他的厌倦而偃旗息鼓。
在他以为他要这样孤独的,作为被需要的异类一生守护平安京的时候,那个叫神乐的女孩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一眼就知道,她也是异类。那充斥着悲哀与阴冷的灵魂,和未知根源的强大力量,让那个女孩被连同自己双亲在内的人类所深深地畏惧排斥,以至于她深深的自闭,连与人对视的交流都拒绝。
不该这样的,为何对拥有力量的人类如此苛刻?
他受命将神乐带回院中照顾抚养,像家人那样精心呵护,月余才让她露出笑脸。
他问,神乐,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神乐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说,有,有一个笨蛋哥哥。
是吗……他在心里轻叹,过些日子他去找神乐的哥哥来陪一陪她也好,在晴明的院落里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她,但只有晴明能和她说话,未免太过孤单了。
他甚至没能把这个念头付诸行动,就接到了阴阳头的命令。
八岐大蛇或将苏醒,神乐是极为重要的祭品。
于阴气最重之处将她血祭,可保天下平安,否则大乱将至!

他浑浑噩噩回到院子里,神乐扬起笑脸迎接他。
他僵硬的太过明显,神乐看出异样,轻轻一歪头:“晴明?”
“神乐……”他跪下去,抚摸小姑娘的头发,神乐忽然轻轻的笑出来:“晴明,你知道啦。”
他愣住。
神乐的声音很轻:“别伤心,我就是为这个诞生的啊,我不害怕。”

不,不应该这样。
没有人是为了被献祭而出生的,不该这样的。
神乐从一出生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必死的命运吗?她是怀抱着这样的命运在这样的阴影之中长大的吗?
平安京的静谧,是建立在这些无辜牺牲者的鲜血上的吗?用他们的骨灰来粉饰太平,被守护者每晚可睡得安稳?
这就是他所守护的世间秩序?
这就是他一直在执行的阴阳师的职责?

他浑身发冷,低下头,神乐轻轻拉着他的衣角,歪着头看他。
“神乐,别怕。”他半跪下来为女童摘去发上的樱花,手指插进她的发丛慢慢的顺下去,安抚着她,也安抚自己:“事情还有转机,我会努力……”
“我不怕。”女童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在他的眼中,那是真切的与樱雪同色的绽放。
“我不怕,晴明会保护我,对吗。我们……是同类啊。”
在漫漫人潮之中,只有异类能与异类相互依靠在一起取暖……

晴明不会让我疼的,对吗?
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可以喊疼吗?
因为只有晴明,会在乎我是不是很疼啊……

黑晴明的讲述停在了这里。他将已经凉透的茶盏端起来一饮而尽,欣赏着晴明泪流满面的脸。
“我想起来了。”晴明闭了下眼,心脏被洞穿一般的疼痛:“我……想起来了。”

他没能下得去手。
在血祭已经开始的时候,在神乐一声一声的“晴明,我好难受”里面,在黑夜山阴界之门无休止的窃窃私语骚扰之下,安倍晴明长久以来拉紧的神经绷断了。
他始终压抑着的负面情绪在那一瞬间像狂草一样疯长,对世人的恨意,对平安京的怨愤,对自己的厌恶……那是他半生不解的心结,缠绕灵魂的业障,完全爆发的刹那几乎让安倍晴明当场走火入魔。
我凭什么要为了这个天下一次一次杀死无辜之人?
我凭什么将同类置于死地?
我有什么资格?
我是……罪人啊……
平安京是什么东西?比神乐更重要吗?比同类更重要吗?
我是异类,我保护的人从未真正接纳我,而我却要为了他们亲手葬送和我相似的无辜的孩子?
不如……毁灭吧……
毁灭吧……都毁灭吧……
“闭嘴!”混乱的脑海之中安倍晴明一声断喝,强行将自己心中愈发肆虐的黑暗喝止。他强撑着清明停止血祭接住已经昏迷的神乐,以所有在场式神的契约为代价施展禁忌的术法——阴阳分离之术!
被剥离的阴阳半身,和生生撕扯开来的灵魂。
他想起来了。

黑晴明讽笑一声,又倒了一杯茶。
“我继承的全部都是负面情绪,说来可笑,我的怨恨大多因那个叫神乐的小姑娘而起,对她的关怀牵挂却全部在你那里。”
晴明闭着眼睛平定了会儿情绪,低声道:“我已经没有别的问题了。”
“那么轮到我。”黑晴明将茶杯顿在桌上:“在知道了这些东西以后,你还打算守护那座京都吗。”
晴明沉默了一会儿,蝠扇轻敲手心:“……我会。”
黑晴明啧了一声,看上去不爽,却也丝毫不意外。他扬着眼皮瞅着晴明肃然的脸,不耐烦道:“该你了。”

“我要重新封印八岐大蛇,你会帮我吗。”

“……”
黑晴明冷冰冰的盯着晴明,后者面不改色,认真的重复了一遍。
八岐为凶神,安倍晴明着了它的道,阴阳分离,两个半身鹬蚌相争,让整个平安京险些倾覆。
完整的安倍晴明可能还有一拼之力,残缺的两个半身去以卵击石……除非晴明的脑子出了问题。
窒息般的沉默后,黑晴明忽的嗤了一声:“你不怕?”
“怕。”晴明想都没想,毫不避讳的承认,神情不带半分动摇:“天下为先。”
黑晴明沉默了。

“啊,那个……”
细弱的女声从一旁传来,两个晴明一同回头,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的两双眼睛看的蝴蝶精瑟缩了一下。
“晴明大人,有人,说要见你们。”
黑晴明拧起眉头:“谁?”
他和晴明在此处会面,按理说是不可能有别人知道的……
“啊,是,是座敷童子。”蝴蝶精被黑晴明盯得又缩了缩:“她说,有东西要转交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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