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铘音阙

恋爱脑幻视

朽木何栖风·伍拾-伍拾壹

伍拾

这里是鬼与灵的世界。
蓝盈盈的鬼火照亮了前路,耳边似有亡灵窃窃私语,低低的呢喃之声忽远忽近,阴冷却极尽缠绵。
雷市的入口处有一只灯笼鬼在发蜡烛,生者秉红烛,亡者秉白烛,以红烛橙火与白烛青火来区别生死。
蓦地,灯笼鬼看见妖市结界上浮现异常的波动。那透明的光幕水似得扭曲,荡起了渲染着淡金色弧光的涟漪。
灯笼鬼抖了一下,透过结界它看见光幕之外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匆匆走来,昏暗天色之中他露出的衣角雪白。来者毫不迟疑径直穿过了光幕,在灯笼鬼面前站定,斗篷之下抬起一双苍蓝的眼睛。
大天狗一个严厉的眼神警告灯笼鬼不要声张,自己拿过一柄红烛,转过身去,熟门熟路向雷市的轴心处前去。

这里并不似别处集市那般的热闹,所有人交谈的声音都不高。黑色的纱布撑起一个一个的帐篷,风吹过时纱布随风微动,像是有鬼影藏在幕布之后。
“想见到你死去的亲人吗,或许我可以帮你……”隐约听得见武士之灵沙哑的笑声,成群结队的盗墓小鬼在一个帐篷前徘徊,逢人便问要不要前朝墓里带出来的纪念品。
“需要领路吗……大人……”一只饿鬼弯着腰摇晃着过来:“一个馒头……一个馒头就可以……”

大天狗拢了衣角绕过这面黄肌瘦的小鬼,加快了步伐。
历届妖市举办之初,坐镇妖王都要前往大江山赴酒吞童子摆下的百年宴席,共商事宜。大天狗心知有些话到了宴上便不好明讲,赶在阎魔动身去丹波山之前,他得问的清楚。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还未到雷市轴心,他就已经看见了等候在那里的一黑一白两兄弟。
怎么是他们两个……大天狗的眉头不知不觉拧了起来。
“大天狗大人。”鬼使白拱手行了礼:“雷市结界直到您穿越光幕才给我提醒,未能远迎多有失礼。”
萦绕心头的预感变为现实,大天狗掀开斗篷,直截了当打断鬼使白的客套话:“结界由你掌握,阎魔没来?”
鬼使白与鬼使黑交换了一个眼神,鬼使黑抱着镰刀退了一步,让出通往雷市轴心的路:“说来话长,进去再说罢。”

“往生河的亡灵暴动?”大天狗瞳孔微微一缩。
“正是如此。”鬼使白敛下血红一片的双眼:“阎魔大人和判官大人协力才将暴动的亡灵镇压,一时却也不能走脱。若非这一异状,阎魔大人也不会答应妖市提前。”
“阎魔大人说,妖市怕也不会太平,我与鬼使白先行至此,等冥府事态安定一些,她还会派人前来增援。”鬼使黑接过话头:“鬼使白的妖力比我稳定,结界就交给了他。不过只能维持日常运转,若有人攻击结界,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鬼使白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被鬼使黑瞪了一眼,略有些犹疑的抿上嘴唇。鬼使黑将目光移回大天狗身上,继续道:“非常时期容不得我们逞强,一旦事发只靠我们两人之力怕保不住雷市的周全。我正要前往大江山寻求支援,结界就提醒有妖王前来……”
大天狗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的想法没有错,稍后我与你们一并去往丹波国……现在,我有些事情——原本是要问阎魔,问你们也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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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铺就的道路终止于一片开阔平静的湖边,水面倒映着星星点点柔和的光线,斗大的夜明珠取代了广场上的火网组成会场的顶棚,抬起头时宛若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群星。
湖面上很热闹,看得见椒图在漂浮的巨大河蚌里摆开的各种海边带来的漂亮玩意儿,有精致的贝壳或者紫色的珍珠,亦或是成丛的珠宝般闪烁的珊瑚。远处海坊主稳稳的坐在巨浪卷成的漩涡上给小妖们讲故事,讲到兴起处便捋着胡须大笑出声。
一片巨大的荷叶漂到面前来,隐约看得见有灵气的小鱼在荷叶下冒头。只要给它们撒一些好吃的食料,它们就会带着不会游泳的陆妖畅游这片水族的集市。
“需要水球来玩吗,两、两位姑娘。”荷叶边冒出一只河童,红着脸托着一个发光的水球,结结巴巴的开口:“明早日出之前都不会散的,逛的渴了也、也可以喝。用贝壳或者其他漂亮的东西、都可以换。”
“是吗。”姑获鸟俯下身,从袖里取出一片金羽毛:“用这个可不可以?”
“啊,可以的!”河童愣了一下,忙不迭递过水球来:“谢谢……这个很漂亮,她一定会喜欢!”
雪女隔空抬掌一拖,寒气萦绕下那水球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一瞬结成冰。然而河童却已经无暇关注这边的异状,他小心翼翼捧着那片金羽毛不让它沾到水汽,转过身向椒图的贝壳那边游过去:“鲤鱼精小姐,这个送给你……”
“真好啊。”姑获鸟看着他的背影,眼尾出现隐约的笑纹:“这就是孩子……无忧无虑,少年情怀总是诗。”
“这份无忧建立在无知的基础上,倘若他真的理解妖市提前的含义,便不会笑的这么畅快。”雪女拖着那会发光的冰球,回答的一板一眼,语气冰冷。姑获鸟略带些无奈看了她一眼,心知雪女的不悦落在何处,只得转开了话题:“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
雪女垂着眼没说话,指尖一错打出个响指,那漂浮的冰球炸裂开来,化为万千冰凌环绕于身侧,渐渐粉碎成雾气。于是连浅草摇曳的地面上,都随着雾气的扩散结出片片闪烁的霜花,像是从天际陨落了满地星光与萤火。
她抬起手一指,白色的雾轻缓的纷落在水面上,结成一块仅容一人立足的冰台。
不等她站稳,冰台已经开始跟着雪女移动。姑获鸟抬起头只能看见墨发及腰的纤细背影,雪女御着寒气平稳的向湖心飞掠,足尖曳过水面,拖出一条淡白色的霜痕。

“啊,雪女大人。”巨大蚌壳中的美人鱼看见径直前来的雪女,带着笑的双眼略微弯起:“您拜托的东西我已经做好啦,正等着您前来呢。”
雪女微一颔首,椒图已经从蚌壳深处捧出一包整齐叠好的华服,神情颇为骄傲的将衣服递给雪女:“我打开看过,好漂亮的礼服呢,雪女大人一定会喜欢……”
她正说着,忽的看见雪女身边多了一个人影,身侧垂下两扇羽翼,不由得就是一怔。雪女接过了礼服,抚摸了一下表面绣金的鸾羽花纹,转手递给了姑获鸟。
“给我的?”姑获鸟挑起眉毛。
雪女没说话,点漆似得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姑获鸟,分明是平淡如往日的神情,鹤妖却无端读出了三分期待的欣喜。
“好。”姑获鸟弯起了唇角:“我去换上试一试。”


伍拾壹

“大人!大人出事儿啦——”
守在火市轴心外的鬼兵眼皮一掀,还没看清来者是谁,便已经横过手中长枪拦在路中:“鬼将大人吩咐过不可打扰,退下罢。”
“可、可是!”气喘吁吁的小妖被这么一拦险些扑倒,他一嗓子嚎出来,几乎是带了哭腔:“有个女人砸场子啊!星熊大人要顶不住了!”
那鬼兵一愣。若星熊童子尚不敌来犯之妖,此时此刻,除却代替酒吞坐镇火市轴心的第一鬼将以外确实没有其他人能够处理……虽说妖市向来不甚太平,可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这个魄力闹到主场火市之中,甚至强劲到鬼将也无法招架?
鬼兵摆摆手让这小妖安静些,转身正要进去通报,就见人高马大的白发恶鬼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赤金鬼目懒洋洋的敛着,看上去半点都不吃惊。
茨木童子递给鬼兵一个眼神让他继续站岗,冲那六神无主的小妖点了下头,让他带路。
早感觉到有个厉害家伙穿过了结界,果然是要闹起来的……茨木童子活动了一下手臂,手中轻轻摩挲着什么东西。鬼兵插空瞄去一眼,似乎是一根珊瑚红色的树枝。
鬼将大人何时喜欢把玩这些奇巧物件了……他正稀奇着,目光不经意掠过茨木的额前,蓦地就是一滞,茨木却已经跟着那小妖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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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我与你说过了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大江山,你发了什么瘟——”
“别挡路!”
兵戈交接的声响与剧烈波动的妖力一同炸裂开,不及远离的小妖被冲击所推,惊慌失措的哭喊和好事之徒的吆喝混杂在一处,几乎比往日里还要热闹。茨木童子没吭声,拨开围观的众妖向正冲突的两道人影一望,眉梢便扬起。
一边自然是星熊童子,与他相熟的妖将手抦着钢索抡的虎虎生风,与另一个使双手大刀的女子斗在一起,看上去正打的旗鼓相当,距离所谓的“顶不住了”还差出很远……茨木童子脑海里灵光一闪,细细看了那女子两眼,便摇摇头笑了出来。
无他,上回星熊说看上了个使刀的女妖,可别就是眼前这一个?那便难怪小妖会有“顶不住”一说,怕是刚交上手时星熊想留情面,结果反而吃了亏罢。
他这一笑,听见熟悉声音的星熊童子抽出一个眼神的功夫向这边一望,急急叫出声:“茨木,这女妖说她要找个什么灯,我拦都拦不住——呔!我跟兄弟说话呢你怎么还打!怎么混呢!”
那女子不理会星熊的气急败坏,见大太刀被锁链架住,也不僵持,拧身绷腰带动双臂发力,大太刀顺着锁链滑出一道弧光,旋过半身便是一记横斩。
星熊将将招架住这直取腰间的一下子,也给打出了真火:“听不懂话不是?给你三分颜面还真当老子是软家伙不成?我——”
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旋即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星熊半推半送甩了出去。茨木童子送出了星熊,眼角兵刃冷光逼近,丝丝森寒切入体肤。他回过眼看准了大太刀的动向,鬼手攥拳青筋暴突蓦地提肘抖腕,拳面包裹一层玄黑鬼火准确的打在太刀侧面的“力眼”上,将白刃的去向扭转,另一肘顺势提起猛的向女子胸口砸下,逼着她放弃继续进攻纵身跃出战圈。
灿金鬼目对上那双隐约泛红的眼睛,茨木童子唇角扯起,冲她勾了勾手指:“打疯了不是?来,我陪你。若是你清醒胜负尚还两论,现下被自己的兵刃影响了神智,我倒看你疯到几时。”
女子的喘息越来越沉,她死死盯着茨木童子的眼睛,清秀的面孔被嗜血的疯狂扭曲,平添了三分狰狞。她拖着长刀指向茨木的要害,如最后警告般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三个字来——“别、挡、路!”
“嚯。”茨木童子轻蔑的笑开:“你要找青行灯是不是?巧了,我认识她,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被青行灯三个字刺激,女子发出一声怒吼,抡起嗡嗡蜂鸣的长刀就欺身上前,大有直接将茨木斩于刀下的气魄。茨木童子不闪不避,赤手空拳与女子战在一处,比起星熊童子更稳一步,又多出三分游刃有余的灵活。
刀,本就是刚正勇猛的兵器,何况一人之高的双手大太刀,比一般的刀刃更要难以掌控,牺牲了更多变招的余地。茨木童子看准了女子神智已经被妖刀的戾气影响,刻意贴身缠斗,打的就是大太刀难以转向失却灵活的弱点,在外人眼中茨木童子每每贴着刀锋游走险象迭生,殊不知茨木已经越打越稳,一步一步占据了上风。

大天狗和鬼使兄弟到达火市时,这场惊险的格斗正到紧要关头。鬼使兄弟二人看见争端本不欲掺和,却不想那激荡的妖力鬼力又一波对冲炸裂开来,原本目不斜视的大天狗蓦地就住了步子。
“大天狗大人,您……”
鬼使白的疑问还没出口,大天狗双翼一展,身形一闪便已经掠去了那起了争端的地界上空。甫一低头,瞳孔便骤然紧缩,不加思索的覆手便是一道风袭打进了战局之中。
专心对敌的茨木童子面对劈头斩落的白刃还未闪躲,一道旋风从上方斜插过来,卷住刀刃将攻势打歪到一旁。白发恶鬼的唇角咧开,虽不曾回头,却畅快的笑出了声。
“我能应付,看着便好。”他扬声还未说罢,羽翼翕动的轻响落在身后,熟悉的妖力层层绽放,钢羽铿锵声响连成一片。茨木童子心知大天狗这是打定了主意不愿旁观,抬眼望向持刀的女子,微抬起下巴:“还打不打?你若继续,便是要同时与风火二市为敌了。”

大天狗看了茨木一眼,没有说话。
茨木童子说他是为了妖市秩序而出手,却是把他横插进战局的事情给圆了过去。若是没有这一句故意说给旁人听的话,大天狗突然出手怕是要落人指点诟病。现在将这一场冲突直接上升到与妖市为敌的高度,量旁观众妖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再议论那些零碎的是非。
心中有愉悦丝丝缕缕的翻涌,大天狗的眉眼染上些许柔和神色。他上前一步与茨木童子并肩站立看向对面的女子,口虽不言,意味却明显。
那女子的回答是再度扬起了太刀。
茨木童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已经把话说的如此严重,对方仍不愿罢手。他固然是在给大天狗开脱,但眼下这女子的态度……是真要与整个妖市为敌?
与妖市为敌,就差不多是与整个主流的妖界都敌对——

仿佛是天外飞来了一道剑光。
金色的鸾羽纷飞,像是图腾之中的凤鸟重临世间。身披华服的鹤妖从天而降,手中剑刃贴着大太刀的刀背径直滑下,直取女子身前的空当,正是以剑破刀的凌厉路数。大天狗的眉头还没动,边听身边茨木童子呼吸停滞了一下,随即轻呼出口气,隐约带着笑。
“妖刀姬,停手。”
平稳温和的女声和剑刃破空的爆响同时响起,名为妖刀姬的女子猛的后仰,却不足以完全避开逼至眼前的剑锋,电光石火间只得放开兵刃先求生机。柔韧腰弓反绷到极致,妖刀姬仰倒至双手触地,整个人似一张挺直的铁板搭桥般压低,秋水似得剑光才贴着她的鼻尖擦了过去。
一剑逼得妖刀姬兵器脱手,姑获鸟反手执剑,用力向那跌落在地的大太刀锋刃上一顿。刀剑相接鸣声清越,鹤妖身上气势吞吐暴涨一瞬,巍峨如耸天的山脊,稳重如连绵的层岩,雪白的长发被气劲所冲四散翻飞,周边小妖修为不足者一息之间便被压的面色涨红,抖如筛糠。被这股气势刻意针对碾压,蜂鸣不断异彩流转的妖刀嗡的一声,就此沉寂下去。
“清醒些了吗。”姑获鸟这才收起长剑,覆于剑锋的妖力褪去后,压制了妖刀的兵器显出真正面目——不过一柄朱红长伞。
妖刀姬半跪在地上,以手掩面,胸膛剧烈起伏着不住喘息,过了几息才放下手来,一双眼中的凶戾红光已经褪得干净。
“姑姑,我……”妖刀姬缓了一口气,有些颓然的敛下眼:“……对不起。”
姑获鸟见她已经恢复了神智,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头来,看向一旁的茨木童子。
仿佛是记忆最深处的那个游侠剑客的双眼穿越了整整百年光阴,这样深邃而又温和的望来,与她分别后的血雨腥风起起跌跌都于此刻在那双翠绿如湖水的眼眸之中消弭殆尽。百年的光阴对妖怪来说算什么呢?姑获鸟的一切都不曾改变,只是雪白了那一头长发,披上了一身华丽羽衣。可在那双同百年前一样温柔又宽和的眼睛里,茨木童子看见的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灿烂懵懂的少年。
他从不后悔步入鬼道,却在此刻突然有些怅然,为姑获鸟眼中这个少年的面目全非。

姑获鸟笑了。
她看着茨木童子,有些欣慰,又有些欣喜的笑开,像是一个看见了久别晚辈的长者,满眼充斥着骄傲与肯定。
“长大了啊。”她说:“长得比我都高了。”
茨木童子无言片刻,敛下了眼,缓慢的,轻轻的一点头。
“师傅。”他平稳的唤出这一声:“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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