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铘音阙

恋爱脑幻视

朽木何栖风·叁拾-叁拾壹

天狗不入轮回,和茨木的故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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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

黯淡天光将前路朦胧的映亮,古老的建筑物影影绰绰的匍匐在四周,灰色的光柔和地勾勒出它们的轮廓,放眼望去只觉得身边一片远远近近的剪影。
大天狗安静的穿行在这些剪影之间,空洞的风声自他的耳边掠过,像是一支寂寥的咏叹调,旋律如此熟悉,歌词却听不分明。
庞然大物横亘在眼前切断了他的去路。那是一根倒塌的青铜柱,被天光镀上一层沉青色。 柱子上铭刻着古老的碑文,文字锈蚀成了一团斑驳的影子,每个影子都分明的书写着光阴。
大天狗绕开这青铜柱,一言不发的继续前行。
不知何时四周开始有细微的声音漂浮起来,不再静的令人心空。斑驳残缺的黑色羽毛自天穹深处扬扬纷落,像是一场黑色的雪,落在大天狗的脸上身上,却带着些微的温度。
地上厚厚的一层浮尘,尘土掩盖着剥落的画壁和散落的书页。大天狗没有去捡拾,很久之前他初次来到这里时曾经试图将那些古物拾起,在手指触及的刹那那书页便纷纷扬扬的碎成齑粉。
不可触碰,连地面也是不可踏足的,只有天空可以来去自如,这座空城属于能够翱翔的种族。

快到了吧……大天狗这样想着。

空气中弥漫着混合浓郁尘土气味的淡淡芬芳,即使被时间冲刷了这么多年那香气依旧不散。大天狗抬起头看着这座没有生息的古城,正前方拔天而起一座宏伟的石塔,斑驳的面目全非,却高大的令人自卑。就像实在累坏了的先祖,被劳顿抽干了肌肤,坐姿却还保持着端庄。
塔上巧夺天工的雕饰如今只剩下淡淡的白痕,依然美丽的令人不忍触碰。若是将那些残破模糊的白痕精心修补,便能够还原出一副璀璨绚烂,极尽华美的盛世飞天图。
大天狗在塔前短暂的停留,羽翼带起的风吹拂在残破的画壁上,那些模糊的线条慢慢流动起来。历年来这座空城之中它们的美孤单的零落,此时终于又有鲜活的灵魂来访,它们的美苏醒了,如同重获新的生命。
所谓美丽,只有在有人知晓时才会活着。
线条流动,缓慢的交融。
耳边那忽远忽近的低喃声逐渐的清晰了,纷扬的黑羽片片零落,每一片都黏着模糊的音节,满天的呢喃一片一片落入大天狗的耳中,于是整座城都在对他絮絮低语。
飞……坠落……
或是飞……或是坠落……
大天狗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就在他的面前,高大的石塔倏忽坍塌,闪烁的石屑如同星沙,瀑布一般流泻下去,露出石塔之中层层的骸骨。
这本就是一座参天的陵墓,以石塔为棺椁,一整座空城为墓穴,他们沉睡在停滞的光阴里。尽管已经风化的只剩了骨骼,依然不难看出他们生前的姿态。背生双翼的人形永远的停留在前人的肩头,或坐或立,轻盈的仿佛是栖息在枝头的雀鸟,森然的翼骨略微围拢,与大天狗小憩时如出一辙。
大天狗轻轻的落在最上面的那一具骸骨之上,在前人的翼骨顶端坐下。这是年代距离大天狗最近的一个前辈,骨骼还是如玉的莹白,他的腕骨托着自己的下颌,像是在死后依然维持着思考。
这座塔是空城之中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筑成了高塔的是历代大天狗的遗骨。
大天狗认识他们,每一个都认识。他知道这里每一个前辈的姓名,知道这里每一个前辈身为大天狗的所有过往,即使他们素昧平生。那些三千年的记忆刻于骨铭于心,大天狗看着这些或坐或立的骸骨,像是还能看到三千年的光阴里他们是以怎样的姿态翱翔于天地之间。
从未亲眼所见,从未与他们之间任何一个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却再没有比这更深的了解。他们活在大天狗的记忆里,他们的一生大天狗有如亲临。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前人生命的延续,后人踏足的起点,在大天狗的身上看得见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影子。
像是一种比血脉更加深刻的烙印,一种比时间更为永恒的信仰。一代又一代的接过“大天狗”的姓名,一代又一代的以己身化为天地之间浩然正气,披星戴月翼下生风,守护世间三千年的风风雨雨。
世人相传,大天狗不入轮回。
事实上不入轮回的也只是“大天狗”而已。这些骸骨中的每一个都曾经是“大天狗”,每一个都作为“大天狗”而或悄无声息或轰轰烈烈的死去,光阴悠悠而走,继承了这信仰与记忆的新的“大天狗”总会悄然出现,复又接过前人的使命担在肩头。
世间可以没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却绝对不会没有了“大天狗”。
守护爱宕山三千余年的大天狗,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姓名。

可如今……他们都走了。
那些“或是飞或是坠落”的絮语渐渐的远去了,耳畔终又只剩空洞的风声。
不朽已提前离场,它们的宁静馥郁芬芳。
大天狗闭上了眼,微微颔首。
在他的头顶,透明的风穿过安静的城,以飞天的姿态赴往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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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耳边仿佛还萦绕着空城之中悠悠的风声。大天狗的眼瞳空茫了一瞬,意识才真正的从那个梦境里挣脱出来。
怎么又在梦里回到了那个地方……他眨了眨眼唤醒一片混沌的脑海,思维尚还有些初醒的迟滞。然而很快这迟滞就被身后传来的暖意惊退了,大天狗的瞳孔聚焦在自己正上方,从他的视角正能看见茨木童子瘦削的下巴,脸侧线条轮廓刚硬如同刀刻斧凿。
白发恶鬼平稳和呼吸和车轮吱吱呀呀的声响一同入耳,视野不住的颠簸摇晃。大天狗从茨木童子的怀里坐起来,扶着额头看清了自己和茨木童子挤在一架马车狭小的车厢里,马蹄踢踏踢踏的声音从前方不紧不慢的传来,隐约还听得见路旁蝉鸣声声。车尾挂上的布帘在摇晃之中掀起一角,露出车外隐约泛起鱼肚白的寸缕天光。
白发恶鬼靠在车厢上头,应当是睡着了。大天狗又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他藏起了头上的一对鬼角,入睡前的记忆直到这时才缓慢的浮现在眼前——茨木童子说,要打听人类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融入人类中去打听。
大天狗起先还没有理解茨木童子的意思,直到他看着茨木童子藏起身为鬼的特征,与一辆停在路边茶馆的马车车夫攀谈一阵,转身冲藏起了羽翼的他招手时,才知道茨木所说的“融入”,竟是彻彻底底的伪装成人类混进市井中去。
大天狗一言不发的坐在马车中,听着茨木童子隔着布帘和车夫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茨木自称是摄津出身的武士,此番是引着家中少主前往旧都奈良祭拜先祖,结果路上遭了山贼与其他家兵失散……编的像模像样,也难怪那车夫只是远远的看了大天狗一眼就相信了茨木的说辞,痛快的答应了载他们一程。
“何至于此?”在车夫赶路的空当,大天狗压低了声音问:“即使是要打听,这些平民又能有什么线索。”
茨木童子似笑非笑的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眼中除却了然,还藏了三分“早知如此”的无奈。
“我说,大人。”他也不避着外头的马车夫,不高不低的声音夹着点调侃的腔调,尾音略微拉长了:“你……可接点地气儿吧。”

然后……前一夜动了全力的大天狗在一路马车颠簸之中逐渐的有了倦意。茨木童子问过车夫后,一人两妖停在路边扎了营露宿。大天狗靠在树下入眠时,茨木童子就坐在他身前不远处,篝火的暖光镀在那白发蓬乱的背影边缘,化开一片光晕,看上去无由的有些可靠。
至于是何时茨木童子将他抱上了马车,又是何时复又启程上了路,陷入梦境之中的大天狗竟半点也没有觉察。
这不太正常。大天狗扶着额头有些迟滞的想。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的习惯了茨木童子的靠近?以至于在茨木的怀里悠悠转醒时,他的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惊诧。
是前天晚上茨木童子毫不迟疑的帮他挡下无尽怪潮,两人背脊相贴的时候?是大江山夜幕之下茨木童子扶着他的肩头,答应他同行的时候?亦或是更早……在他被允许了解那段血染的过往时,在他用羽扇抵着茨木童子的要害将他按在地上,茨木童子依然冲他露出笑容时?
苍蓝的眼眸定定的望着茨木童子睡着的面庞,大天狗的眉宇渐渐的拧起,又不知不觉的放松。
闭上眼的茨木童子看上去少了多半的锐气。没有那双耀眼的金眸点缀,没有了额前狰狞鬼角,茨木童子其实生了一张堪称俊秀的端正面孔,然而天底下有几个人留意过罗生门之鬼究竟长成什么模样?便是与茨木童子结伴而行数日,大打出手许多次的大天狗,也是头一回注意到茨木童子毫无侵略性的平静模样。
没有谁是生来便嗜血渴战,也没有谁永远都只有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一面。大天狗无端的想起他在大江山酒市的上方看见的,与鬼将们切磋拼酒酣畅大笑的茨木童子,那些鬼将有没有这样接近的看见过茨木童子熟睡时平静的面孔?
正这么想着,茨木童子一双金眸突然睁了开。他的眼神清明,隐约还带一丝促狭意味,显然已经醒来不止一时半刻了。
“早。”白发恶鬼微微挑眉,浑厚声音带些初醒的沙哑。
大天狗愣了一下,轻轻点头:“……早。”
没来由的,心底里那些纷乱的念头在这简短的招呼中尽数消散了干净。大天狗听见车帘外清晨的风吹动林叶,远远的一声清脆鸟鸣。
看样子会是个好天气。吱呀吱呀摇晃的马车上,大天狗默默地想。


叁拾壹

茨木童子曾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
一个百年的时间有多长?或许是镇头的石碑倒塌下去覆上了层层的青苔,或许是路旁的矮树已经枝繁叶茂掩天蔽日,或许是那鱼龙混杂的驿站茶馆又重修了几翻,店主换了一张年轻的陌生的面孔。
改变处处都有,却是断然称不上翻天覆地的。自马车驶入滠津的范围起茨木童子便越来越沉默,他撩起挂帘打量着周边的一切,从道路旁边一草一木的熟稔,到往来行人熟悉又陌生的口音,每一个细枝末节他都似曾相识,每个似曾相识的角落都在冲他微笑。
大概是那段成鬼的记忆太过阴暗,足够掩盖之前的所有平安喜乐,百年来每每茨木童子思及滠津与奈良一带,故土的天与树还不及从模糊之中脱出形貌,泼墨般的血色就会在眼底无边无际的蔓延。
不要说故地重游,只要是与这里有关的一切,他什么都不想去想。
然而此时当真回到了这片土地上,茨木童子望着繁荣的小镇,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熟悉而又遥远的口音充斥在听觉的每一个角落里,灿烂的阳光在屋瓦上跳跃,热烈而又明亮。他发觉在这阳光下他想不起那个成鬼的晚上了,脑海之中蠢蠢欲动着跳出来的是更早的,早的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的那些时光。
曾经有一个小小的男孩拉着一个剑客的手走过眼前的这条街道,在那座驿站茶馆里吃过茶歇过脚。男孩的颈上铜铃声声作响,剑客自斗笠之下露出的长发花白。曾经那边的那堵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颓坯不堪,那棵树也还没有这么老,那座小店里的老板多给了他一块糖糕……
许许多多的曾经从眼前倏忽流走,逐渐的逐渐的和这百年后的小镇重合。明明脚踝上的铜铃已经碎在了两天之前,茨木童子却听见那清脆的铜铃声声一遍一遍回荡在耳边,叮铃,叮铃,潮水般的光阴在铃音里起伏跌宕。
在仇恨与疼痛刻骨铭心的同时,应当是有许多温暖的寻常的东西被他忘却了。那些散落在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事,纤毫毕现的细枝末节在记忆的深处晕开,只剩下一片带有暖意的色泽,看不清晰亦触不可及。
他曾以为他真的将这些东西都遗失了的,就如同他曾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土地上。

“茨木?”
大天狗在耳边唤他。茨木童子侧过头,略微挑起眉毛作为回应。
“在你发呆的时候那个车夫已经走了。”大天狗略微顿了一下:“然后呢?你的打算是什么?”
茨木童子的目光在大天狗的面孔上停留一瞬,忽的唇角微扬。他向不远处的茶馆抬了抬下巴,道:“要打听消息,那里是最快的。不过这种地方不会有多好的茶饮,你咽得下去么?”
大天狗面无表情的看回来,一言不的别过头当先向那茶馆走去。茨木童子面上的笑容无声的扩大,好险就要笑出了声。
或许他应当感谢大天狗。若是没有大天狗的要求,他怕是永远都不会动回来的心思,便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沉睡着那么多那么多灰尘满落的过往,等待着被似曾相识的导火索唤醒。
而现在,从他的双脚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壤开始,那些被光阴泯灭的岁月正在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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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听说了吗,旧都那边前天晚上好像出事儿了,还死人了呢!”
“嘘,小声点,我也听说这事儿了,据说啊那人是在路边发现的,被啃的七零八落,周边的房屋建筑围墙上头也全是奇怪的刻痕,还有的都被摸到屋里头去了,把那碗啊柜啊的都翻得乱七八糟……”
“这也太离奇了吧,难不成是鬼神作祟?”
“嗨呀那可不一定,不是说仲夏夜有个什么说法,叫做……百鬼夜行吗?”

大天狗眨了眨眼睛,捧起粗瓷的茶碗啜了一口。微涩的滋味从舌尖漫开,委实是有些难以下咽的。
然而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劣等的茶水上头,藏起了羽翼的大妖将敏锐的听觉完全放了来,将嘈杂的茶馆里头各个角落传出的声音都听的清楚。忽略那些个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竟真的给他听见了点异样的信息。
旧都奈良也有一扇阴界之门的存在他是记得的,前天夜里那里也出现了百鬼夜行的奇景也不难猜。然而奈良距离摄津北部还有的远,短短两天时间,这个消息便是长了翅膀会自己飞来,也不该传的有这么的快。
他不由得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茨木童子,白发恶鬼使过障眼法的双眼斜向一边,显然也在专注的听些什么。觉察到大天狗的目光他转回视线,扬起眉梢——怎了?
大天狗轻轻摇头表示无事,恰在这时,正坐在两人之后的那一桌上有人开了腔:“最近委实是奇闻繁多啊……就前两天,邻镇那边有家老财主遭了报应喽,万贯家财让骗得干干净净,结果可巧了,咱们城西的贫民们当天就遇见了散财的菩萨,家里告急的都缓和下来了。都说是老天爷开了眼哟,不知哪里来了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侠儿……”

茨木童子放松搭在桌上的手指蓦地轻轻点了一下。
巧了,他怎么忘记了这一茬。故国故土,也总还有故人……
大天狗还没把那讨论奈良百鬼夜行的话题听完,就见茨木童子一口喝干了杯中粗茶,将茶碗顿在桌上:“走。”
大天狗看了看自己已经放凉的茶水还剩多半,歇了将它喝完的心思,跟着茨木站起身来。这边的动静引起了一些人的瞩目,茨木童子这个一头白发的武士暂且不论,这小小的镇上怕是十年八年也难见大天狗这般白衣胜雪,周身不染纤尘的贵公子。
何况,还生了这么一张清秀的脸孔……
大天狗的感官何等敏锐,觉察到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已有些不悦,何况其中某些视线的内涵实在算不得上层。不等他的眉头蹙起,茨木童子一拳砸在桌上,茶碗杯碟应声而跳,跃起的瓷声在混杂的窃窃私语之中分外突兀。
那些个流连在大天狗脸上身上的目光,立刻少了多半。
茨木童子面色如常,收回手淡淡的重复了一遍:“走。”

“我应该给你买个斗笠。”
“何解?”大天狗一愣。
茨木童子大步流星向小镇的西边行进,闻言侧过头来,双眼在大天狗的脸上打了个转:“你这张脸在人世间露出来,就是个麻烦。”
大天狗拧起眉宇:“相貌天生,非我之过,我为何要藏头露尾,只为避蝼蚁心生恶念?”
茨木童子收回了目光,颇有些漫不经心道:“我倒不是怕有人打歪主意……我是担心你再这么走一遭,整个镇子怕是有一半的姑娘要追着你跑。”
大天狗一滞,这才留意到不知何时起身边经过的青年女子都在频频向这边偷瞄,那若有若无的视线之中蕴含的春意太过露骨,若不是他此时藏起了羽翼,估计整个翅膀都要僵硬了。
茨木童子似是感觉到了他一瞬间的停滞,嗤的笑出了声。大天狗屈了肘直捅向茨木童子肋下,声音微恼:“去哪里能买斗笠?”
“不急。”茨木童子没躲闪,吃了这一记不轻不重的肘击,语气还含着促狭笑意:“先去贫民窟里找一只老鼠……有他帮忙,一路能方便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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